聚光·2022年度文化盘点 中国文学2022:历史、记忆与对话
Beijing Daily
暌违十四年,王朔在2022年夏季推出了自己的第七部长篇《起初·纪年》。据自序中言,本书“开笔于本世纪初叶,原计划三年完成”,不期然就写到了十五年后,原初构想的四十万字变成一百四十万字,《纪年》则是总题《起初》的多卷本小说里的一部。作为大众文化最早的弄潮儿,《纪年》的出版讯息让一批喜爱王朔的读者或看过王朔作品影视改编的观众摩拳擦掌,而作为一个怀旧文化的增长点,“王朔归来”也迅速生成了大量展示性的留言。兹举一例:“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唯有王朔能治好我的精神内耗。”小说出版前后的冷热固然有复杂原因,但这类留言的滋生本身,已透露了对王朔后期作品的陌生与《纪年》的遭际。怀旧文化是健忘的,王朔就此书可能遭到的冷遇,包括时代与读者、阅读心理及接收机制的剧变,却未必没有预期:相似的情形,千禧年后已发生过数次。
《纪年》内外是两种类型的怀旧。外层的怀旧指向了作为作家与文学文化现象的王朔,内里的怀旧是作家本人对自身个人生命史与情感史的怀旧——后者发轫于他的第五部长篇小说《看上去很美》。那本书的初衷是王朔“对写别人写社会失去了兴趣”,于是“一路退到自己内心最阴暗的深处,从自我描写开始新写作”——他试图通过“还原”童年,疗愈记忆深处的创痕。故此,以1999年的《看上去很美》为界,王朔的写作也一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或可称为“向前看的文学”,后一阶段却是“怀旧的文学”。晚近以来,由于作家王朔总是不满意既已完成的作品(无论是同真实与虚拟的纠缠,还是对小说这类文体不满),所以这一时期他的所有写作——从《我的千岁寒》到《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从《新狂人日记》到《致女儿书》——无不处在《看上去很美》的延长线上,亦即在精神危机的时刻,写出“关于我自己的,彻底的,毫不保留的,凡看过、经过、想过、听说过,尽可能穷尽我之感受的,一本书”。
行至《纪年》,通过用史料和想象力搭建汉武帝刘彻青年、中年与暮年世界,王朔似乎终于在虚构中找到了“自由怀旧的权利”。开篇的“起初,我六年”是建元六年,刘彻其时21岁,这也是王朔开始写作的年纪;对刘彻而言是走向衰老的叙述,由于作家已提前经历,那不疾不徐的笔调有些类似于等待刘彻赶上自己的中年。及至两者视野融合,又像是要体验终点一般冲刺式地悬想了刘彻的死。撮其要者,《纪年》是两种方向相反的怀旧汇于一端,王朔不仅在那个早已作古之人的履历中重温了人生诸阶段的感受,而且也设想了一个尚未到来的时刻——面向生者读出自己的遗书。这份被提前读出的信,字字关乎他与刘彻或所有人的相似,即一样并非异类,一样有着人的理性与情感,也一样领悟造化弄人,乃至渐渐确信诱惑势将导向罪恶,往昔荣耀仅是过眼云烟。至于众生的悲欢,不相通是一时,相通才是恒久,因为结局平等。
王朔的《纪年》是偶然加入怀旧合唱的一首歌,它滥觞于1999年或2007年。在另一些作家同样涉笔个人生命史的作品中,怀旧却是一种开始于当下的行为。
《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作家宋尾克制住了他一直以来擅长的讲故事、造悬念的能力,转而平淡地说起一件事:小鸥回到“我”所在的湖北小城。两人相识,源于小鸥曾参与了“我”的发廊生意,她在此滞留一月,离开前向“我”许诺会带来两个年轻的姑娘。“我”知是客套话,故再未挽留,而且后来“我”也因此进了拘留所。两人重逢发生在“我”从拘留所出来不久,彼此境况一仍其旧,小鸥有意继续操持皮肉生意,“我”还过着一贫如洗、混吃等死的生活。然而,后来的情节又透露了“我”的改变:很快“我”便从众人的狂欢中脱身。“我”珍重与小鸥的感情,不愿再次领受轻率的结合;离开旅馆维护了“我”最低限度的尊严,至于这一点尊严能为那一潭死水的生活带来什么,“我”并不知情。十二天后,一张异地汇款单让“我”有勇气重新面对小鸥,却被告知那晚他们已被治安队一网打尽。
这篇小说同宋尾以往披着侦探小说外衣深描城市人心的作品毫不相同。如果说《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也有谜底,这个谜底是直到结尾才被揭晓的:以上乃十数年前的往事。此刻随手打开的汽车广播使“我”想起离开小鸥的那个2001年冬夜,与电台听众口中的“新世纪盛典”是同一天。记忆潮水般涌来。其时,小城的男女都在古城的高处为流星许愿、尖叫,同样年轻的“我”却因受不了自尊心的折磨夺门而逃,漫无目的在大街疾走,遥望那些为新世纪呐喊的人。得知小鸥下落的翌日,“我”搭车来到武汉,转而又登上前往重庆的火车一去不返。现在,是“我”在重庆生活的第十六年。“我”早已将那些往事忘了。“不知不觉我变成了一个看上去也算得体的人,一个似乎还算优越的人”,只是“有一种声音不曾放弃对我的提醒”:“我”真的遗忘了那个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夜晚了吗?少年胸膛的虚无、多年后回望的激动,在此以一种难用文字描述的韵律喷薄而出。
在阿乙的长篇《未婚妻》中,怀旧散逸出另一种乌托邦式的色泽。这本书有两点值得我们留意,首先是小说的图景非常温馨,作者的笔触既不黯淡,也不激烈,而事实上它的出发点——用作者的话说,“这是一部把过去当作航行目标,掉转过头去侦破今日何以为我的秘密。未来除了慷慨地给我衰老和折磨,可能不会给我什么好东西。唯有过去金光闪闪,证明我来到过这个世界”——完全有可能将写作牵引到一种悲观的虚无。但全书散发出来的面向生活的热情,面对往事的沉思与幽默混融的调性,最终抵消了这层危险。其次,《未婚妻》提供了一种怀旧的“未来性”。小说主要写到的仅仅是一次发生在2001年的订婚,但为了完整地呈现它,作家像是一个调动起眼耳鼻舌身五种觉知以及本体感、热觉感、疼痛感、内部感、空间感、时间感与诸种情感的“通感之人”,以想象未来的方式打开了过去的可能性。仅仅一瞬间,作家空间意义上的故乡瑞昌就变成了一个时间的故乡,一件小事中已然包蕴着一个簇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