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培瑞:西方记者辛苦耕耘六十年,今日绕回改革前?
Voice of America
习近平时代,外国记者在中国行动的空间被压缩了,中国人被警告不要接受外媒采访。新冠疫情后,在中国工作的西方记者和学者比十几年前少多了。有点像毛时代:搜集材料,做分析,写稿子,常常在海外进行。记者和学者都开始问:花甲一轮,六十年以后是否回到了毛时代?
在毛时代,西方记者有关中国的报道,一般都不能发自中国。他们身在海外,尤其在香港。工作方法主要是读北京发出来的官方报道的英文翻译,再加点自己的分析,很难深入,只能反映中共自己愿意说的政治表层。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匈牙利老传教士,拉达尼神父(Father Laszlo Ladany)。他中文好,头脑灵,能“倒着读”官方媒体,归纳出一些较深入的消息。比如看到这么一条消息:“英勇的解放军战士在合肥附近抢救13名煤矿工人”,拉达尼就知道在合肥附近大概发生过可怕的大规模矿山灾难。拉达尼从1953年到1982年出版定期刊物“中国新闻分析”(China News Analysis)。
西方学者的情况与记者差不多,只能远距离看中国。我1966年春天在哈佛大学跟傅高义(Ezra Vogel)念了一门“当代中国社会”的课程。傅教授此前在香港访问过从中国大陆跑过来的难民,讲课的内容主要是从访问录抽出来的。这方法虽然不理想,可是比任何别的办法好。商人进不去中国,极少数的游客能进去,但只能看到被清理好的表面。欧洲外交官在北京有那么几个,美国没有。美国60年代派了三个人到月球,到中国是零。
邓小平改革开放,西方看中国视野更宽广
毛死以后,邓小平宣布“改革开放”,许多西方媒体派记者到北京。能报道的还是有限,但比以前深入一些,视野也比以前广阔多了。综合性的书开始出现。纽约时报记者福克斯·巴特菲尔德(Fox Butterfield),中文名叫包德甫,出了他的“苦海余生”(China: Alive in the Bitter Sea)。杰伊·马修斯和琳达·马修斯(Jay and Linda Mathews)夫妻俩,一位是华盛顿邮报记者,一位是洛杉矶时报记者,合编了他们的“十亿:一篇中国编年史”(One Billion: A China Chronicle)。对西方读者而言,要是说毛时代是吃小摊子,那现在是进了超级市场。
能进中国的学者也比以前多多了,做野外考察,民意测验,高级访谈都有可能。六四屠杀之后有几年交往退步,但在90年代后半部和00年代又恢复了,局面也进入了一种有中国特色的“正常”。西方学者和记者掌握了中共的规则,也学会了怎么对付。
但到了习近平时代,这种较平稳的互相认可被打断了。外国记者能行动的空间被压缩了,中国人被警告不要接受外媒采访。到了2020年,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邮报驻中国的记者被赶走。疫情之后,在中国工作的西方记者和学者比十几年以前少多了。结果有点像毛时代:搜集材料,做分析,写稿子,常常只好在海外进行。
习治下,一切回到毛时代?
因此记者和学者都开始问:绕了一个大圈子了吗?花甲一轮,六十年以后是否回到了毛时代的状况?
问题问得好,但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们没有回到60年代。不管是今天的外国记者还是今天的中国社会,与六十年代绝然不同。
先说记者吧。60年代的西方记者(把拉达尼放在一边做例外)不会中文,完全依靠口头与书面的翻译,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了解限于皮毛,而且主要是那种“通商口岸”传下来的“欧亚”文化。现在的记者不同,很多基本上会说过关的普通话,也愿意打听中国底层和偏僻地方的社会经验。美国记者何伟(Peter Hessler)和张彦(Ian Johnson)是明显的例子。何伟2001年出版的“江城”(River Town: Two Years on the Yangtze)非常朴素和真实地描写了四川涪陵区老百姓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