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上春树新作《第一人称单数》问世,70岁的他还在写青春吗?
Beijing Daily
已过古稀之年的村上春树依然不断有新作问世,村上的读者们除了感叹偶像旺盛的创作力,也常常不免表露担忧。但最后,这些担忧还是会被村上那坚持跑步、不懈写作的激励人心的健康形象所吹散。能不断读到村上新的作品,在很多读者心中,或许是比他得诺奖更具幸福感和值得讨论的事情。 村上春树的最新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由八篇短篇小说组成,如同上一部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复制了海明威的书名,《第一人称单数》也是致敬式的标题——毛姆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曾以此命名,特点是收录的几篇小说都是第一人称视角,村上这部小说集亦如是。其中有些篇目最早在2017年便写出,陆续发在杂志上,去年正式结集推出,与本书同名的一篇是为结集而最新所作。
这八篇小说比村上之前的短篇更为简洁、易于把握,似乎三言两句便可以概括梗概。村上规律地以写完长篇再写短篇的节奏交替写作,可能是年岁所累,村上在这些作为“休息”的短篇中,没有再设计过多复杂的故事情节,而是无限流连于片段,拼凑、跳跃着组合它们,分析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或许尚不能称其为晚期风格,只是村上意愿写出的样貌。这些短篇也保持着鲜明的村上特色,故事好似永远发生在披头士流行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主人公二三十岁。挑剔的读者也许会追究它的重复老套,或者趣味盎然地在前作中一一找出对照的例子,但在这熟悉的村上文体中,读者会发现,这次有了明显的变化。
“也许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逐渐死亡,可真正的死还是无限沉重的。”
“自那之后过去了漫长的岁月,转眼人就老了,这实在不可思议。我们的身体一刻不停地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记忆也在消逝着,被风吹向不知名的远方。”
如此这般描述衰老的句子在全书中比比皆是,可以直观看出村上不再拒斥书写自己衰老一事,并直视死亡的另一种面目,另一种对年龄的迷思。如《奶油》一篇中的年轻主人公说他分不清老人的年龄,“老人与年轻人的区别就是对方已不再年轻”。这在村上的作品中可不太常见,即使村上或许并不甘心他笔下流出的字句好似也不得不服从时间的掌控,经它重塑。小说的视角大多也变成了一名年长者对往事的回望,而非故事本身。同样是对青春记忆的追逐,但承认老去,小说便有了迥然的意味,你感受到它不再是一声淡雅的喟叹和感伤,那逝去的永恒性和心中不灭的迷恋都难以轻松化解,也叩问着追寻记忆的价值。
全集大都围绕着记忆展开,第一篇《在石枕上》,是村上小说中再寻常不过的琐碎的男女相遇、一夜温情的戏码。女生因为不想独自坐电车回家,于是和男生一起过夜,与此同时男生还知道女生写短歌。许多年过后,关于这个女生,男生存有的仅剩下她送给他的一本歌集,其他一概不知,而这本歌集乍然唤醒了一些记忆。在之前出版的回忆父亲的散文《弃猫》里,村上也写到他从父亲留下的俳句来认识解读父亲的人生。通过这些,村上想说的或许是,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消散,文字作品封存着往事和记忆,是唯一可靠的寄托。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篇同样写到了父亲,过去村上常跟父亲一起去甲子园棒球场看比赛,因为父亲喜欢阪神老虎队,他转而支持常常落败的养乐多燕子队来传递对父亲的疏远态度。这篇使人愉快的小说无异于村上的半自传,虚构与真实的界限也瓦解模糊。但随着父亲的离世,村上写这篇时不经意间也美化着与父亲有关的吉光片羽。虽在最后他与父亲和解了,但他知道那和解无疑太勉强且太迟。最苦涩的家庭记忆,只能用这样淡然的笔触稀释。
回忆是遭遗忘大口吞噬的世界,但最终有些片段会侥幸地存活下来,有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深深扰乱了内心”——村上对这些飓风般扰乱着他笔下角色之心的事物总是不断打捞追问。在《和披头士一起》中,主人公有次看见校园昏暗的走廊里一个女生抱着披头士唱片走过,这个场景跟后面的情节几无关联,村上却执意反复描摹它。这使人不由想起詹姆斯·伍德评论契诃夫的《吻》,一名士兵对一个吻的无限回味。伍德说契诃夫是一个严肃的观察者,也是角色讲述这个故事原初无能的无助体现。村上正是把这个深刻的记忆场景拎出来无限放大镀金,来力求在文字中还原原初。但随着这篇小说的情节展开落幕,这个跳脱的场景,却也是村上对一段往事的安顿和对那些没能顺遂生活下来的离去之人的殷切祝愿。这些难以挥散的记忆虽未能对人生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却是某些故事存在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