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邓小平究竟给今日中国留下什么
BBC
在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我们能做的是重新观察他在关键时刻的决策细节;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在另一个政治强人习近平主政的当下中国,邓小平的改革遗产是如何被扬弃的。
1979年1月,邓小平的车队行驶在华盛顿街道上。两边人群产生奇妙分野——一边抗议者挥舞着台湾“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另一边抗议者则是狂热的美国左派,他们认为邓背叛了毛泽东的革命。甚至在白宫草坪的欢迎仪式上,有两人因高喊“毛主席万岁”,而被强行带离。
势成水火的两股势力都在反对邓小平,反对的理由却又显得十分充足——邓访美一个月前,台北熟睡中的蒋经国,被大洋彼岸电话吵醒,得知美台断交;此前不久的北京,邓掀起关于真理检验标准的大讨论,被毛泽东的支持者斥责在“砍旗”、“违反中央精神和反对毛泽东思想”。
此后18年,更多矛盾在邓小平身上持续呈现。他反对“两个凡是”,努力使文革后的中国走出毛泽东的阴影;但却又极力避免成为“第二个赫鲁晓夫”,力排众议在官方文件中给予毛泽东积极的历史评价。邓小平是政治斗争中改革派最有利的支持者,甚至是培育者;但面对诉求民主的学生,他却下命令“采取一切手段”恢复秩序。邓小平主张“摸着石头过河”,务实推进经济改革,塑造此后几十年的改革方法论;但他也曾强行推“物价闯关”,导致全民抢购潮,诱发通货膨胀。
改革之路,矛盾丛生,也让各方对邓的评价不尽相同。中国官方语境将他形容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一手缔造今日经济奇迹;哈佛大学教授、《邓小平时代》作者傅高义认为,改革开放并没有清晰、完整、现成的设计图纸,不如说,邓小平全面领导转型过程的总经理;哈佛大学教授麦克法夸尔则认为,“总设计师”应该是赵紫阳,邓更像是改革的“教父”,他临阵督战,抵挡四面八方的反对者;曾出版赵紫阳回忆录的鲍朴更认同台湾学者钟延麟的观点,认为邓小平实则是毛泽东的“副帅”,并得出“主事在毛,成事在邓”的结论。
哪个历史评价更公允,需要时间的持续检验。但在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我们能做的是重新观察他在关键时刻的决策细节;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在另一个政治强人习近平主政的当下中国,邓小平的改革遗产是如何被扬弃的。
“西单民主墙”与六四事件——自由的尺度
1978年,入冬后,中国北方万物冰冻,而思想的解冻却在江湖和庙堂两个层面,同时发生。
庙堂之上,11月召开中央工作会,原本议题是农业及之后两年国家发展计划。会议刚开两天,政治气氛迅速改变。与会的210名高层干部,纷纷发言对华国锋的“两个凡是”和对“四五”事件定性表达不满。舆论汹涌,以至于叶剑英劝华国锋顺势改变。
这次气氛的转折,为刚刚复出的邓小平执掌政权提供条件。傅高义引述党内老领导评价,“就像遵义会议是毛泽东成为党主席的转折点一样,这次工作会议是邓小平崛起的一次决定性事件。”
江湖之中,也发生着微妙而剧烈的变化。工作会开始后出版的《中国青年》杂志,登载“四五”运动中天安门诗抄,还批评对毛泽东的迷信为“现代迷信”。时任副主席汪东兴气急败坏地叫停发行,却被人一页一页地贴上天安门西边几百米的灰砖墙上。由此一发不可收拾,诉求民主、批评毛泽东和文革的大字报,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西单墙”上。
“西单墙”恰为我们提供一个对于邓小平心中自由尺度的绝佳观察点。
政治气氛转向,民间与高层相呼应,一度为邓小平所乐见。11月28日,邓在回见日本民社党党魁佐佐木良作时称,“写大字报是我国宪法允许的。我没有权利否定或批判群众发扬民主、贴大字报。”他还进一步反问,“允许群众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有什么错?”
一个月后,大字报的形式已无法满足民众的表达欲。时任新华社记者杨继绳记述,12月28日,有人在西单墙演讲,认为光争取民主、自由还不够,最根本是要改变国家的政治制度,数千听众堵塞交通,人群遂向天安门转移,边走边高喊“要民主,不要专制”“让思想冲破牢笼子”的口号。3月25日,北京动物园职工魏京生贴出《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一文,直接点明邓小平“走的是独裁路线”。三天后,北京市政府发布禁令,第四天即逮捕魏京生。
傅高义猜测,“西单墙”曾为邓的政治理想提供燃料,因而被他容纳,甚至鼓励。随着言论触及中共领导的根本制度,他断然压制。一位前省委书记评价,邓小平对民主的看法就像“叶公好龙”一样,如果龙真的出现,他就害怕了。
在改革开放的第一时间,民间思想的一次喷发就这样骤然遇冷。邓小平意识到政治言论需要红线。魏京生被捕后一天,邓小平发表讲话,确立四项基本原则,即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以及必须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